老兵苗润堂:记上甘岭战役中的阜阳籍功臣
老兵苗润堂
成刚/文
一九八六年的一天,同学苗恩和应征入伍,服役于鄂北某部。临行前,三四位要好同学到家为其送行,记得我送他一幅山水画,上面用软笔写一首七言绝句,现在想来就是顺口溜,并不合平仄对仗等格律,但感情颇为真挚,把他感动得眼泪汪汪。
中午留饭,记得厨房忙来忙去掌勺的是恩和父亲。苗叔那时五十岁左右,中等身材,大眼阔嘴,总是笑眯眯的,谦逊温润。苗叔系着花围裙在厨房忙活。见他这样和蔼,本来拘束的我们声音渐大。
菜很丰盛,几个嘴唇茸毛初现的小青年,有模有样地喝了分别的酒,说了一些诸如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伤感的话。苗叔不嗜烟酒,但还是过来同我们这帮晚辈喝了一小杯。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蒜苗豆瓣烧回锅肉,让人口齿留香。
80年代至今四十年来,其间因红白之事前往恩和家,见过苗叔六七次,每次见面,他握着我的手好像总这么几句话:“代向你父母问好。认真工作,注意身体,少喝酒。”苗叔的手宽大而温暖。只知他早年当过兵,如今在卫生防疫部门工作,其他情况一无所知。
近几年,媒体经常宣传一些战争年代英雄事迹,赓续红色血脉。一日,读到一篇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中志愿军功臣苗润堂的故事,看配图总觉面熟,想了一会儿惊叹:“这是苗叔啊!”原来英雄就在身边。
最近,从同学恩和口中,了解其父大概经历。
老人生于1935年,已九十高龄。1951年从老家颍泉区宁老庄参军入伍,年仅十六岁,是家乡那批新兵中最小的一个。前后经过半年新兵训练,加入志愿军第15军29师85团3营。因入伍前在姜堂街上随一老郎中学过医,被分到营卫生所担任卫生员。参加著名的上甘岭战役有功,被授予三等功臣,1953年入党。1954年回国后被安排到中国人民解放军信阳陆军军官学校学习,授予少尉军衔。1958年转业到淮南水利部门,两年后调入阜阳县卫生防疫部门。在卫生防疫战线四十年,他身背药箱,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,跑遍了阜阳县每一个乡村。80年代有一年,二号病流行时,他吃住在第一线,近二十天未归家,直至疫情得到控制。
已故著名书法家张传亭曾为其赋诗曰:“抗美曾跨鸭绿江,上甘岭上呈英强。妙手学得回春术,乐得救死且扶伤。”此诗概括了苗润堂老人一生战功和业绩。2000年1月老人光荣退休。
2025年6月,一个初夏的上午,雨霁天晴,万木葱茏。我怀抱鲜花,前往阜阳颍西顺昌路一处僻静的家属院,看望志愿军老战士苗润堂老人。
这位有着七十多年党龄的志愿军老战士,鹤发童颜、精神矍铄,看起来比实际年轻十多岁。老人每天清晨骑自行车到七鱼河畔健身,当我惊奇于其九十岁还骑单车时,他颇为得意。
谈起那场载入世界战争史的上甘岭战役,老人顿时神色凝重,向我娓娓道来。
我们从阜阳出发,一路步行到蒙城,整休几日,又跋涉至蚌埠,坐火车到了祖国东北边陲。自丹东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时,已是天寒地冻。白天,美军飞机轰炸,我们夜间急行军,干粮被服、武器弹药,负重很大,新兵累得哇哇大哭。我们85团3营经过长途跋涉,于1952年10月,到达朝鲜中部五圣山南麓,准备参加上甘岭战役。
上甘岭战役,实际上是我军同美军争夺两个高地,南侧的597.9高地,北侧的537.7高地,两高地相距两公里,呈犄角之势,总面积3.7平方公里。战役中所有的惨烈对抗和战争奇迹,都是在这3.7平方公里上演的。白天,我们躲在坑道里,美军依靠众多飞机大炮,狂轰滥炸,每天发射炮弹30多万发,高地被炸下去两米多高,岩石被炸成粉末,抓一把烫手的石末,有一半是弹片,有的战士护具没戴好,被炮弹活活震死。我们晚上出击,再把白天失去的阵地再夺回来,阵地前后易手多次,反复拉锯,上甘岭成了一台疯狂的大型绞肉机。整个战役历时43天,我军伤亡1.15万人,伤亡率超20%;敌方伤亡2.5 万人,伤亡率超过40%。上甘岭战役的胜利,把朝鲜战局牢牢地稳定在北纬38度线上,迫使美军谈判桌上进一步妥协。战役中涌现出的众多英雄,黄继光、孙战元、牛保才……你中学时就耳熟能详。
这场战役中,我军主要问题是缺水,那时已落雪,但雪都让炽热的焦土融化了。部队为了从山间一水洼取水,许多人被炮弹炸死。战士口腔里像着了火,压缩饼干、炒面,还有那东北运来的白高粱,再饿,也咽不下去。有时渴急了,用舌头舔坑道岩壁上渗出的水珠。作为卫生员,整天面对血肉模糊的伤员,揪心啊。我能活着回来,和部队领导的呵护有很大关系,每次战斗前,领导都会交代战友:“卫生员还是个娃娃,你们都给我带好了,有点闪失,饶不了你们!”如此残酷的环境,还有这般温情,这就是我们的军队。我此生对部队感情很深,三个儿子全送到部队锻炼过。五个儿女在党的教育下,为人本分厚道,敬业爱岗,在各自的工作中兢兢业业。
很想到朝鲜五圣山看看,但现在年岁大了,出不了境。好多次在梦里,又跨过鸭绿江,重回上甘岭,置身于烽火连天的岁月。在崇山峻岭中,同那些永远回不来的英魂说说知心话……
老人沉思一会,继续回忆起来。
傍晚,一缕金色的夕阳,穿过弥漫的战火烟尘,打到坑道石壁上,战士年轻的脸庞也被镀上一层金色,宛如一尊尊雕像。天一黑,一场惨烈的反击战就要打响了。老家行流——或是伍明——的老乡吴多宣 掏出两粒珍贵的糖果,说:“这仅有的两粒糖果,我们兄弟俩吃掉吧,现在不吃下,以后就不一定有机会吃了。一人一粒,补充点体力,一定把阵地夺回来。”夕阳把那剥开的糖纸照得炫目,如同家乡田边野菊花一样绚烂!我俩抱着冲锋枪,在坑道里嬉笑着,像孩子般比谁的糖纸好看。
七十多年了,老人很难把所有历史画面和时光碎片拼接完整,战地夕阳中的两张糖纸,好似两只斑斓的蝴蝶,时常在老人记忆最深处翩翩起舞。
“后来呢?”我问老人。
“没了。他没能从那场战斗中活下来。”老人喃喃道,“同他一起参军的亲哥哥吴多富,15军86团的,也牺牲在朝鲜。兄弟俩,全都马革裹尸于他乡。那张糖纸,我保存了好多年。”
已近十二点,这次我没吃到苗润堂老人做的回锅肉,我们出去吃,点了一份川菜回锅肉,味道已与四十年前大不相同。边吃边聊,老人很健谈:“朝鲜归国七十多年,我觉得每天的阳光都很明媚,每一缕风都是甜的。我是一名战地卫生员,见过太多的生死,对生命有着不一般的感悟,当下的一切都觉得美好珍贵。”
分别时,我握着老人宽大温暖的手。老人和蔼可亲,性格温润如玉,一点不像战火洗礼过的刚烈军人。但转念又想,这老人分明是一柄利剑,剑鞘经过太多太多岁月打磨消损,像久远的旧绸缎,光泽温润而内敛;而那经过战火锻造、深藏不露的剑锋,一旦出鞘,依然会寒光闪闪。
注:
1、文中有关史料、数据已与中国军网等官方网站及有关权威出版物核对。
2、本文已经老人及儿子审阅。
作者简介:
刘成刚,高级工程师,从事土木工程设计。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。在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小说、散文、随笔、报告文学多篇。